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

(寫得不太好的)舊文重登8


十六年的壓卷之作 -- 《2w Box - Set Z》
B.ü.l.b Comix,2013,瑞士

這約莫掌心大小的盒裝漫畫《2w Box》系列,1997年由A盒開始,直到2013年以Z作結,一共出了十六年。《2w Box》每年出版一至兩檔,每次收錄五本迷你漫畫,每本皆以雙色印刷,風琴式摺疊、橡皮圈套住,收入灰卡紙盒中,紙盒每個人手摺成,每項工序瑞士當地製造,確保每個出版環節做到最好,精緻的裝幀如同珠寶盒,每期限印約600盒,送禮自用都有派頭。

《2w Box》每次邀請五位國際漫畫家參與,特別挑選「游走於插畫、漫畫和當代藝術之間」的作者,力圖擴闊「漫畫」的界限和讀者的視野,十幾年來作者逾百,中堅如Atak、Chris Ware,青壯如Jenni Rope、栗原崇,到後輩如Aisha Franz、烟囪等等,每盒內藏精銳部隊。來到系列終結,Z盒請來當代藝壇猛將Jockum Nordström、前文談及的橫山裕一、絲印成家的Blexbolex、瑞士健將Elvis Studio、以及初次出版的Nicolay Baker,舊雨新知,金漆封面,四色精印,為這系列劃上完美句號。

除了2w系列,十幾年來B.ü.l.b Comix也推出了15w、25w、40w和Xw系列,形形式式雖是限量生產,累積總量還是驚人得很。世界漫畫DIY出版何其多,亦不乏工藝出眾者,但以有限資源仍然長年堅持原初的生產方式定期出版,不是人人有這能耐。歐洲漫畫界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陸續崛起的眾多獨立漫畫出版社,至今如雨後春筍,漫畫出版業的泡沫也已爆過了,長守日內瓦的B.ü.l.b Comix仍銳氣不減,只怕大家淡忘了。它最新的出版目錄就如此道,"We're still here you bastards!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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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間消失 -- Frédéric Coché《Hortus Sanitatus》
 Fréon / FRMK,2000,比利時

《Hortus Sanitatis》(拉丁語,作健康的花園),原為十五世紀一本草藥書,紀錄當地的植物及其藥性。該書多次再版,內容被不同出版商修改,後來更變成談論怪異草藥及怪物的方誌,已跟原著無干。法國漫畫家Frédéric Coché對此變化甚感興趣,正切合故事主題,便給漫畫取名作《Hortus Sanitatis》。

借古籍為題,書名用拉丁文,以羅馬數字編頁,取材自布魯塞爾多個博物館藏品的形象,處處對當地歷史若有所指。通篇沒有文字,只有圖像與圖像的並置和類比,產生聯想,橫生枝節,故事難以直線陳述,甚至不允許敘述(因為敘述本身就是線性的)。所以讀者要向別人覆述本書內容,大概只能含糊吞吐一堆無甚組織的詞語:幻燈片、嘉年華、布魯塞爾、骷髏、戰鬥、聖女、天使、伊甸園、生命之樹……。

故事開首一部舊式幻燈機,正是全書的關鍵。在漫畫裏,敘事因圖像的並置產生。Coché認為,若然敘事產生於圖像之間的時間遞進,那就不是漫畫,而是電影的範疇了。對他來說,漫畫的敍事是平面的,而不是時間性的。《Hortus》開首的舊式幻燈機,向讀者展示,閱讀漫畫應當像看幻燈片一樣,不應斟酌圖與圖之間的時間上的連貫性──他認為,與其創作一個如小說般可講述但過目即忘的故事,不如作點令人頭痛費解的東西。就像伸出一張張塔羅牌,排列在眼前,閱讀圖像,相互串連起來。這種呈現手法,把敘述化成隱喻,是魔幻的,具法力的,──當地人常常認為布魯塞爾是一個「怪魔之城」──古老的、歷史的,卻又充滿預言,像塔羅牌的占卜術。

Coché本身是一位版畫家,專注銅版蝕刻創作,以版畫手法來創作漫畫,對他來說易如反掌。比利時 Fréon出版社與法國Amok出版社合併為FRMK,是歐洲獨立漫畫圈的元老,他們對印刷的極致追求,無出其右。印刷Coché的黑白作品,卻分四色來印刷(兩層專黑色,兩層冷暖專灰色),以求完美呈現作品,不能不服。

(原刊於「動漫基地」網站,2014年3月。)

(寫得不太好的)舊文重登7

 
潮流最尖啄 -- 蘇真真《潮童樂園》集思,2013,香港

蘇真真的首作《香港潮語學習字卡》一炮而紅,平常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口頭語忽然升呢入典,大人細路愛不釋手,人人朗朗上口,外星話活學活用繼續研發繁衍,除了益智好玩,大家心底裡其實還覺大快人心,因為它正正激發起我們對廣東話母語的無窮興趣。2010年夏,蘇真真開始在《太陽報》副刊發表四格漫畫,至今並無間斷;蘇真真白天上班,放工還兼顧專欄,實在不簡單,他的確有漫畫家必要的能耐和意志。專欄刊載兩年多後結集成本書《潮童樂園》,粉絲們實在餓太久了。

香港人其實鍾意笑,因為生活逼人,大笑可以舒壓釋懷﹣﹣香港有喜劇笑片的傳統,盛產笑匠,不是沒原因的;香港人亦鍾意講笑,因為廣東話本身靈活快捷,令人腦筋轉數加速,而且聲調鏗鏘,幾能七步成Gag。樂園裡的潮童有著兒童天生的率性,但廁身香港的環境個個變了大人精,機關算盡市儈勢利,受網絡控制的世代上演荒誕劇,一格一格笑中有刺,批判小孩其實批判大人自己。蘇真真無疑是搞笑能手,但認識他的朋友會發現,他還有種畫人的含蓄氣質,跟他筆下喪喪地的世界相映成趣。我忽然聯想到許冠文、許冠傑的《雙星報喜》,那種搞笑而溫文混合而成的妙趣。

蘇真真筆下潮童,眼睛烏卒卒,眼白、眼珠都一團黑,卻能表現富豐表情,加上怪艷的色彩和帶點稚拙的造型,倒有種舊時代印刷品的風味,彷彿是一種沒經過日本漫畫洗禮而發展出來的風格,既陌生又似曾相識,令人驚奇。蘇真真說《潮童樂園》名稱乃向《兒童樂園》致敬,為本地視覺風格的傳承加添註腳。雖說他的漫畫有點舊時代基因,題材卻是當今新潮之物,蘇真真每天上班就在前線打拼,跟這群任性奔放笑料十足的怪獸小學生一起搗蛋,一起創發新語言,實在走在潮流最尖啄也!目下,香港正在推行普通話教中文,港童以廣東話創新詞彙的能力勢將遭受壓抑,潮童被逐出語言的樂園,本書可能是星球爆炸前發出的最後光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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純粹極端,極端純粹 -- 橫山裕一《Travel》(トラベル)
East Press,2006,日本

有人說看罷橫山裕一的作品不明所以然,我說可以讀完罷就,不必深究,因為全書沒有文字,也幾乎沒有劇情,人物沒有對話也沒有深刻交流,只傳遞視覺,不傳遞思考﹣﹣二百頁純粹的描寫,極致的描寫,橫山只負責窮其精力去描寫,至於風景好不好看,在乎讀者有無心領會了。

是以,橫山的《Travel》,可以用三種方法介紹:
一、簡單的話,可以如此作結:二百頁的列車之旅,完。
二、稍為複雜一點去描述,可以這樣說:三位主角登上火車,穿越各種各樣的車卡,掠過各種各樣的乘客,沿途風光明媚,經過住宅、運河、高山,驟晴驟雨,穿越深山隧道,進入城市,第三個站下車。
三、用橫山窮究細節的方法去描述的話,可以這樣說:三位衣著獨特的主角到站,抬頭看站牌,從腰間掏錢,按鍵、投幣、買票,閘口插入車票、過閘、車票彈出、取出車票,經過小賣店,沒買飲料,到月台候車,火車靠近、到站,車門滑開、三人上車、關門,列車起步加速,三人按鈕、車卡門打開、穿過另一卡......(下刪三千字);陽光從密雲間透射,光暈折射,穿過玻璃,陽光灑遍車廂,黑白光影投到有規律的坐椅上、和不規則的乘客身上,乘客眼鏡反射光芒,車廂光影亂舞,後來忽然下雨,雨點一滴滴打在車窗上,起初微雨,雨愈下愈大,玻璃上流動的水點愈來愈長而在整塊玻璃面流動,透過雨水的折射,人臉愈變模糊......(下刪五千字)

小動作和小感覺因被描寫而放大,細節多如繁星,每一個瞬間都能入畫,幾可耗盡墨水畫筆的所有可能。但橫山盡以俐落的筆法完成,分鏡和翻頁帶來的節奏感極之明快,就像讀劉以鬯的短篇小說一樣,行文流麗而且非常摩登。速度感加以各種趣怪的造型,我叫這做 futurist punk-funk!

(原刊於「動漫基地」網站,2014年2月。)